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壁谢宫 |
[ 2013-12-18 22:45:00 | By: 兮夏诺 ] |
暮秋,夜凉。
即便石阶冰寒刺骨,我也跪着不敢动,亦不敢抬头。
映入眼帘的只有数尺之外的一袭委地的长裙,裙边描着大红的菊花,衬着碧绿的菊叶,金线裹边,我一眼认出那是司制房的宫人新制的宫装,是专程做给新晋的华妃娘娘新年宴上侍酒用的,可惜衣服却没有派上用场,因为就在酒宴的前一日,华妃不知染了什么急症,半夜被奇痒惊醒,唤来宫娥临镜一照,才发觉脸上已经起了无数的红疹,粒粒透明如水泡,疼痒难耐。
请御医把了脉,折腾了许久,也说不准这疾从何来。只开了一些调养气血的药方,再观其效。
听闻皇上来过一次,华妃声泪俱下,说是怕惊了圣驾,宁死不肯相见。隔着轻纱幔帏,美人近在咫尺,却无法聊以安慰,也许闻之声,悲之切,皇上那夜谁的寝宫也没有去,隔日还亲自吩咐了御膳房调一个精于糕点的宫婢前去服侍。
这么多宫妃美人,皇上却还记得新晋的华妃平日最喜欢的便是精致的甜点。至此一念已经招来有心之人的忌妒,皇后之位尚悬,此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人置于风口浪尖之上。
何况这个宫婢还是被德妃一手提拔起来的,也就是我。
清晨,露水深重,我已随鄂公公踏着寒气而来。
璧谢宫位于皇城最南,宫苑层叠纵深,茶花艳艳,倒像是世外桃源。难怪当初德妃也对皇上这样的安排耿耿于怀,也难怪,宫里的女人什么都要争,哪怕是一支钗,一匹锦,何况是这样的大宅子。
在此之前,我与华妃几乎没有交集。
入宫三年,因为姿色平庸,秀女落选,本可以按例离宫,却被庄嬷嬷无意间在我房间拾得一只秀包,硬是说上面的刺画图案与前几日她弄丢的秀包一模一样,还说是她伺候了多年的已故太后所赐,那时我刚入宫,不知言语忌讳,只知那秀包是友人亲手绣制所赠,上面的金丝银线均产自我的故乡,因此义愤填膺与她对峙,可我还未开口就被狠狠掌掴,再加上她教唆另一个宫女为证,我便百口莫辩,被罚分去浣衣房。亦失去了出宫的资格。
后宫之中,不但主子之间明争暗斗,就连同为宫婢也排资论辈,因着我是新来的,身边因没带够足够的细软而被百般刁难,总是将最脏最累的活交给我做。每日从早到晚,我的手都浸泡在污浊的冷水中,不到一月,我手上的皮肤已经开始红肿脱落,一碰东西就会钻心地痛。
有时更会因为洗衣费时而耽误发饭的时间,偶尔能得些残羹冷炙已经是幸运。
等熬到一年时,进来了几个新的宫女,我的境况方才渐渐好转。
先是得知庄嬷嬷年迈老眼昏花,以致失足落水而死,终解了我的心头之恨。另一则是无意间得到那时还不是德妃的董采女的赏识,尤其当她得知我老家是专做胭脂乳膏,我亦得尽家母的真传,又知我因被人陷害而不能离宫更加替我感到不值,于是找机会替我在司膳大人面前美言两句,这才将我救出苦海,得到在司膳房烹制点心的差事。
原本我以为自己的一生终将在那铁锅案台上度过的,却不曾想,当皇上怜惜华妃说要请人专门伺候的时候,德妃却向皇上推荐了我。
我自认厨艺不差,在司膳房的两年,点心也做得像模像样,但若不是德妃开口,这样的差事也是断然不会落到我头上的。
当着皇上的面,德妃只说让皇上宽心,我必能以一手绝艺哄得华妃开心,到时定会五毒俱散,重还闭月羞花之貌。但转过身,德妃便稍稍一用力掐住我的一截手指:“连澄,你定要好好服侍华妃才是。”
入宫三载,我怎会看不懂她眼底的意蕴。
皇后之位悬空,群妃表面和善贤淑,暗地里早已斗得波涛汹涌。
我本无心卷入,但想来却定是逃不掉了。
念及如此,我竟忘了身份,幽幽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你也觉得本宫的脸,不会再好了吗?”缀满孔雀翎帷幕之后的女子一袭轻纱换换走出来,面纱遮面,独留一双清冽的双眸,泪光莹灿,灵动无双。
“奴婢绝无此意,方才失态还请华妃恕罪。”我连忙跪下,再不敢抬起。早就听闻伺候宫妃不是什么好差事,稍不留意就会受杖责之苦。
孰料她微微俯身,一双纤纤玉手温柔地将我扶起:“假如是注定,本宫又怎能逆天而行。更不会迁怒于别人,你起来吧。”
桂公公也在一旁插话道:“你大可不用遮面胆战心惊,华主子是宫里最善待下人的,跟那些动不动就发脾气的主子可不一样!”
华妃浅笑:“嗬,可不就是我太宠着你了,这话要是叫别人听去了,又会嚼舌根。”
说话间,桂公公亦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,哄得华妃笑开了眉。
另外几个宫婢也跟着笑起来,方才严肃的气氛顿时消失了。
夜里,我在璧谢宫的小厨房里做了金丝卷给华妃送去,正行至窗边,却看见她正对镜梳头,只是一眼,我便吓得差点打翻了手中的玉盘。
那哪里是人的脸,简直是百孔千疮,让人目不忍视。
隔日,趁着华妃小憩,我将所见一丝不漏地告诉德妃,回来时,捏着手中的一对玲珑玉,再看荼靡架绣着团花的华妃,不由得有几分愧疚。
假如我没猜错,华妃毁容的事实在太过蹊跷,偏偏是在为圣上侍酒的前夜,偏偏德妃又将我安插进璧谢宫。
“连澄,你快来帮我看看这团花扇绣得如何?”
她浅笑的眉眼,更像是天真的孩童,就连桂公公也说她未免太没城府了,毁容这样的大事都自己往肚子里吞了,若是哪怕在皇上面前说一字半句,如今璧谢宫也不会如此冷清。
“公公,你觉得华妃毁容不是意外?”
“当然不是!你可知那日是谁代替华妃侍酒?”桂公公凑过来轻声道:“是德妃!”
我的心随着他的话音一颤,下意识地将那一对玲珑玉藏得更深了些。
德妃
德妃向来是不答理华妃的,这在后宫几乎尽人皆知。
若是没有身为骠骑大将军的父亲做后盾,当日的董采女是无论如何都坐不到德妃的位置,然而受封的当晚,皇上经过御花园,突然偶遇了在湖畔祭拜爹朗诵的华妃,也就是当日的司珍房的宫女,华裳。
湖面的水雾杂着烧成灰烬的冥钱,皇上距离数步之遥就吸进了烟尘,哮喘便又发了。顿时脸色惨白,呼吸难以自持。龙体有失,一干人都吓得忙乱成一团,有的高呼着宣太医,有的则不由分说将华裳压制住,要治她个有损龙体之罪。
可就在这时,皇上已经倒在其中一个公公怀里,双眼翻白,只不能言。华裳风状,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,以龙体相要挟,挣脱了侍卫的手。接下来就是皇宫里愈传愈烈的那一幕,等到德妃和太医闻讯赶到的时候,华裳的唇正贴着皇上的唇。晚风轻袭,美人清丽婉约,圣上温润如玉。
德妃气得正欲上前,却被太医制止:“她正在救殿下。”
谁也没想到一名小小的掌灯宫娥,竟会救龙体于危难。连太医都说若是晚来一步,恐怕龙体大损。
大概每朝代的后宫都会有这样的传奇吧,皇上亦是性情中人,睁开眼只看见一张因羞怯而在于殷红的脸,哪里还顾得上追究她冒犯之罪。
经过那一晚,众人心中自然有数,华裳也果然在第二月晋封了华妃,与德妃、瑾妃、容妃一起位列四妃。
都说后位之争就在她们四人之中,可如今华妃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太医每每来查看她的病情,总是无可奈何地摇头,问了华妃在入出境宫前对食物可有禁忌,她都只是茫然地摇头。起初还乖顺地被桂公公哄着喝药,日了拖久了,她也焦急起来。
有一次,我照桂公公的吩咐,做了她最爱的家乡甜点——金麦酥。她闻之已雀跌,尝过一口却不禁落下泪来。
“深宫渺渺,我无意周旋其中,真想像庭中的飞鸟,回到家乡,赏月刺绣,侍奉双亲。”她说这番话的时候,我亦感伤在怀,泪盈于睫。正想说什么,谁知她竟摸出剪刀,奋力地朝快要绣成的团花扇剪下去。我心急想挡,却不料她收手不及,锋利的剪刀瞬间割开我的皮肉,殷红的血液染红了雪白的衣衫。
“连澄!”
她抱住我,泪水涟涟。
“团花扇是你苦心绣给皇上的,怎么忍心……”我强忍着巨大的痛楚,望见她苍白憔悴的脸。其实她在桂公公和一干下人面前强颜欢笑,我又怎会看不出来。在这争奇斗艳的后宫,失去了美貌就相当于失去了一切。皇上再有情,也耐不住日日对着粗鄙丑陋的女子。
“可无论往后的路多艰难,还请华妃娘娘放宽心。就算深闺寂寞,至少也避开了锋芒。”
听了我的话,她眼中的泪方才止住,忙着唤来丫鬟亲手替我包扎了伤口,眉间愧色尽显。夜间掌灯十分,寻了我来,亲执了我的手,一声姐姐,足以让我的心为之一颤。
暮秋深寒,我却感觉到难得的暖意。
自从太医都对华妃的怪疾无能为力,平日里来拜访她的嫔婢们也渐渐倒到了德妃那一边。
论身世才貌,德妃似乎已经是皇后的不二人选。
然而就在这时,西域使臣朝觐,送来一份光彩夺目的珍宝。即使没有亲眼见到,也能猜到几分。那女子必然是身姿曼妙,罗帷绮箔脂粉香,否则怎么会一来就勾走了皇上的心,与她夜夜欢歌,三更半余音仍在耳畔缭绕。
起初德妃与她还算和善,日子久了,德妃便再也捺不住心头那口恶气,私下进而唤我去了饭翠吕,交给我一包紫红色的粉末:“放心,里面不是毒药。”
她笑得深沉,我猜不透其中的用意。但却决定赌一赌,我砰地跪下身去,求道:“此事过后,奴婢想一心一意地在壁谢宫侍候,如果主子没有特别的吩咐,奴婢以后就不过来了。”
闻言,她神色稍变,细长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,道:“连澄,你天性聪颖,心思细腻,若肯全力忠心于我,等我心愿达成,自当放你出宫,与故人团聚。”
“怕是娘娘错爱了,如今奴婢只想安守本分,等到他日年满出宫,必来叩谢娘娘您的知遇之恩。”
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,她知道已经留不住我,但甩了衣袖,扔下一句:“你若甘愿陪那丑八怪老死在冷宫,本宫就成全了你。此事过后,你我再无主仆情分。”
夜凉如水,宫灯如莹。
我望着她离去的一袭绯色背影,口中低念着“娘娘慢走”,心却已经被那句“故人”二字掏空了。
若是三年前,有人给我这样的许诺,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万死不辞。因为那时出宫几乎成了我唯一的梦想,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勇气。是德妃给也我这样的希望,她于一众宫娥中选中了我,只因我做事沉稳,滴水不露。可是每次当我向她提起出宫的事情,她总是岔开话题,或是做无能为力状:“连澄,你看皇上的眼里还有别人,我说的话又怎会举足轻重?”
我便帮她,一步步去除绊脚石,渐渐地得到皇上的欢心。
可如今,我真的累了,因为红墙之外再也没值得我翘首倚望的故人。回望灯如花,未语泪先流。只怕每个醒来的清晨,脑海中熟悉的背影还未退去,眼中残泪却已经冷了。
回到壁谢宫,我本想将手中的药粉投入池中,一了百了,却在这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。
假山后面,只见华妃与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在窃窃私语。
我心中不解,正欲前去,却无意间踩空了一级台阶,手用力地扶住假石,怎知石头生硬,锐利地划开了手上的旧伤,我忍不住尖叫出声,抽回手的瞬间,身体已经向后掀去,掉入了池中。
暮冬时节,池水冰凉入骨,我只觉寒气侵体,双手双脚都痉挛不能动弹,正奄奄一息时,却见一个深绿色的影子,一双有力的手掌将我拦腰托起,水雾朦胧,我只见一双温柔的眸子,清洌无暇,犹如明珠一般。
醒来量,已经在床榻上。华妃守在我身边,旁边的下人端来一碗药。
而我的目光却落在门外的男子身上,下意识地握住了华妃的手:“何是何人,来此所为何事?壁谢宫虽是冷清,但也不得不防。若是被人拿去做了文章,只怕娘娘……”
我话未说完,她便笑着打断我:“那是怀倾,御前侍卫,亦是我的哥哥。”
之前从未听她提起过,我更加好奇,他也正好回过头来,于浅淡的夕阳中对我淡淡地笑:“连澄姑娘,可还记得我?”
怎么会不记得呢。只是我万万没有想过,竟会在此处与他重遇,更没想过,他会是华妃的哥哥。
怀倾,我咀嚼着这两个字,冰冷的身体竟涌起一丝暖意,仿佛冬日的一星灯火,光芒微弱却直抵人心。
怀倾
如果不是他,恐怕我是熬不过在浣衣房的那一年。
那时也是如现在一般清冷的暮色,我独自一人在浆洗着厚重的宫衣,每拧干一件衣裳,仿佛从那锦段呢料里挤出的不是水,而是我双手渗出的血。
即便如此,还是有别的宫婢不肯放过我。趁我叼着窝窝头时,故意拍了我的背,那个窝窝头掉了不要紧,油污却渗透在刚拧干的宫服上,巧的是最上面的那件就是庄嬷嬷的。
隔日,便将我叫到内廷阁,要用针尖刺我的手指。宫里的老嬷嬷多半有些疯癫的,平日里就有嬷嬷以虐打新来的宫婢取乐。当庄嬷嬷冷笑着发出阴沉的骂声向我扑过来的时候,我崩溃般转身就跑,刚出内廷的大门就一头撞上了迎面搬了铜镜过来的怀倾。
那时,他也不是御前侍卫,不过是个普通的侍卫,却大义凛然地将我护在身后。庄嬷嬷不肯罢休,作势要过来扎我的手,却被他一手掐住手腕。疼得大声叫唤,惊动了路过的总管鄂公公。
他一人揽下罪责,承认自己冲撞了嬷嬷,被打了三十杖。
我至今仍记得,他当时的表情。打完后我扑上去摸他的脸,他却挤出一丝大汗淋漓的笑容,他说:“以后受了欺负,记得要还手。”
那年,我不过十四岁。从入宫的第一天起,我就期待出宫的日子,好重回父母的身边,做江南的闺秀,等两年后,就依父母之命,嫁给指腹为婚为的青岚哥哥。
其实那时并不懂得男欢女爱,只是走一条每个女子都会走的路。可惜,一入深宫里,无由得见春。这里面与外面,隔着的不只是一堵高墙,更是红尘万丈。
离宫的希望已经覆灭,我握着手中紫红的药粉包,心中突然就有了计较。
皇宫每月都会选个良辰吉日,摆酒设宴,丝竹管弦以为乐。
更何况近来皇上平定外臣犯,犒赏三军,心情愉悦,请了除华妃之外的妃嫔一起观舞曲听琴声。
而我则在厨房为皇上的众妃嫔 烹制甜点,临开场之前,无意间撞见被宫人伺候着前来的德妃。
“不知娘娘是不是还是从前的品味,喜咸不喜甜,等下放糖的时候,我会分出娘娘的那一份。”
她微微颔首,眼神中透着一丝清洌的寒意:“记住,新来的妃子口味可与中原常人不同,要小心调味才是。”
“奴婢谨记。”说罢,她边走边失态地挠了挠头发,愠怒道,“最近的发油越来越不好了。”
话语间,搀扶着她的宫婢回头与我对视一眼,嘴角牵起一丝得意的笑。
那场宴席上最终没能尽兴,当我为每位妃嫔备好了她们最喜欢的甜点,那个来自西域的蝶妃刚喝下一口,就满口喷了出来,而更巧的是,她一侧头,就正好对准了德妃。
“好辣!”蝶妃撒娇地伸出舌头,一边道歉一边往皇上的怀里钻去,“皇上快帮臣妾吹吹。”
然而就在众人见到德妃狼狈的模样而偷偷窃喜时,她却像疯了一样尖叫着叫人打水来洗脸。
蝶妃的容貌并不算特别出众,却胜在有一双小鹿般机灵的眼睛,她小鸟依人般依偎在皇上的怀里,如同温顺的猫咪一般惹人怜爱。
“都是奴婢的错,奴婢罪该万死。”我连忙跪下,做无辜状,“我只听说蝶刀来自西域,天生喜辣,又愁于皇宫中没有紫椒,便请德妃帮忙,这才弄一些。不料,竟冒犯了娘娘。”
“哦,我虽是西域人,却跟皇上一样嗜甜,以后就不用麻烦德妃姐姐这么用尽心思了。”蝶妃盈盈地上前一拜,“方才妹妹莽撞,还请姐姐莫怪。”
“少来这套,你明明就是故意的。”德妃来不及擦不干自己的脸,撒娇似的冲到了皇上的面前,“她要毁了臣妾的脸,皇上可要替臣妾做主啊。我根本不知道紫椒是什么,又怎么会交给连澄?皇上,这都是蝶妃和宫婢串通,故意要害臣妾的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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